色戒02章

色戒02章

她取出粉鏡子來照了照,補了點粉。遲到也不一定是他自己來。還不是新鮮勁一過,不拿她當樁事了。今天不成功,以後也許不會再有機會了。

她又看了看錶。一種失敗的預感,像絲襪上一道裂痕、陰涼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。

斜對面卡位上有個中裝男子很注意她。也是一個人,在那裏看報。比她來得早,不會是跟蹤她。估量不出她是什麼路道?戴的首飾是不是真的?不大像舞女,要是演電影話劇的,又不面熟。

她倒是演過戲,現在也還是在台上賣命,不過沒人知道,出不了名。

在學校里演的也都是慷慨激昂的愛國歷史劇。廣州淪陷前,嶺大搬到香港,也還公演過一次,上座居然還不壞。下了台她興奮得鬆弛不下來,大家吃了宵夜才散,她還不肯回去,與兩個女同學乘雙層電車游車河。樓上乘客稀少,車身搖搖晃晃在寬闊的街心走,窗外黑暗中霓虹燈的廣告,像酒後的涼風一樣醉人。

借港大的教室上課,上課下課擠得黑壓壓的挨挨蹭蹭,半天才通過,十分不便,不免有寄人籬下之感。香港一般人對國事漠不關心的態度也使人憤慨。雖然同學多數家在省城,非常近便,也有流亡學生的心情。有這麼幾個最談得來的就形成了一個小集團。汪精衛一行人到了香港,汪夫婦倆與陳公博等都是廣東人,有個副官與鄺裕民是小同鄉。鄺裕民去找他,一拉交情,打聽到不少消息。回來大家七嘴八舌,定下一條美人計,由一個女生去接近易太太——不能說是學生,大都是學生最激烈,他們有戒心。生意人家的少奶奶還差不多,尤其在香港,沒有國家思想。這角色當然由學校劇團的當家花旦擔任。

幾個人裏面只有黃磊家裏有錢,所以是他奔走籌款,租房子,借車子,借行頭。只有他會開車,因此由他充當司機。

歐陽靈文做麥先生。鄺裕民算是表弟,陪着表嫂,第一次由那副官帶他們去接易太太出來買東西。鄺裕民就沒下車,車子先送他與副官各自回家——副官坐在前座——再開她們倆到中環。

易先生她見過幾次,都不過點頭招呼。這天第一次坐下來一桌打牌,她知道他不是不注意她,不過不敢冒昧。她自從十二三歲就有人追求,她有數。雖然他這時期十分小心謹慎,也實在別狠了,蟄居無聊,心事重,又無法排遣,連酒都不敢喝,防汪公館隨時要找他有事。共事的兩對夫婦合賃了一幢舊樓,至多關起門來打打小麻將。

牌桌上提起易太太替他買的好幾套西裝料子,預備先做兩套。佳芝介紹一家服裝店,是他們的熟裁縫。「不過現在是旺季,忙着做遊客生意,能夠一拖幾個月,這樣好了,易先生幾時有空,易太太打個電話給我,我去帶他來。老主顧了,他不好意思不趕一趕。」臨走丟下她的電話號碼,易先生乘他太太送她出去,一定會抄了去,過兩天找個借口打電話來探探口氣,在辦公時間內,麥先生不在家的時候。

那天晚上微雨,黃磊開車接她回來,一同上樓,大家都在等信。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,下了台還沒下裝,自己都覺得顧盼間光艷照人。她捨不得他們走,恨不得再到那裏去。已經下半夜了,鄺裕民他們又不跳舞,找那種通宵營業的小館子去吃及第粥也好,在毛毛雨里老遠一路走回來,瘋到天亮。

但是大家計議過一陣之後,都沉默下來了,偶爾有一兩個人悄聲嘰咕兩句,有時候噗嗤一笑。

那嗤笑聲有點耳熟。這不是一天的事了,她知道他們早就背後討論過。

「聽他們說,這些人里好像只有梁閏生一個人有性經驗,」

賴秀金告訴她。除她之外只有賴秀金一個女生。

偏偏是梁閏生!

當然是他。只有他嫖過。

既然有犧牲的決心,就不能說不甘心便宜了他。

今天晚上,浴在舞台照明的餘輝里,連梁閏生都不十分討厭了。大家彷彿看出來,一個個都溜了,就剩下樑閏生。於是戲繼續演下去。

也不止這一夜。但是接連幾天易先生都沒打電話來。她打電話給易太太,易太太沒精打彩的,說這兩天忙,不去買東西,過天再打電話來找她。

是疑心了?發現老易有她的電話號碼?還是得到了壞消息,日本方面的?折磨了她兩星期之後,易太太歡天喜地打電話來辭行,十分抱歉走得匆忙,來不及見面了,兼邀她夫婦倆到上海來玩,多住些時暢敘一下,還要帶他們到南京去遊覽。想必總是回南京組織政府的計劃一度擱淺,所以前一向銷聲匿跡起來。

黃磊拖了一屁股的債。家裏聽見說他在香港跟一個舞女賃屋同居了,又斷絕了他的接濟,狼狽萬分。

她與梁閏生之間早就已經很僵。大家都知道她是懊悔了,也都躲着她,在一起商量的時候都不正眼看她。

「我傻。反正就是我傻,」她對自己說。

也甚至於這次大家起鬨捧她出馬的時候,就已經有人別具用心了。

她不但對梁閏生要避嫌疑,跟他們這一伙人都疏遠了,總覺得他們用好奇的異樣的眼光看她。珍珠港事變后,海路一通,都轉學到上海去了。同是淪陷區,上海還有書可念。她沒跟他們一塊走,在上海也沒有來往。

有很久她都不確定有沒有染上什麼臟病。

在上海,倒給他們跟一個地下工作者搭上了線。一個姓吳的——想必也不是真姓吳——一聽他們有這樣寶貴的一條路子,當然極力鼓勵他們進行。他們只好又來找她,她也義不容辭。

事實是,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,把積鬱都衝掉了,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。

這咖啡館門口想必有人望風,看見他在汽車裏,就會去通知一切提前。剛才來的時候倒沒看見有人在附近逗留。橫街對面的平安戲院最理想了,廊柱下的陰影中有掩蔽,戲院門口等人又名正言順,不過門前的場地太空曠,距離太遠,看不清楚汽車裏的人。

有個送貨的單車,停在隔壁外國人開的皮貨店門口,彷彿車壞了,在檢視修理。剃小平頭,約有三十來歲,低着頭,看不清楚,但顯然不是熟人。她覺得不會是接應的車子。有些話他們不告訴她她也不問,但是聽上去還是他們原班人馬。——有那個吳幫忙,也說不定搞得到汽車。那輛出差汽車要是還停在那裏,也許就是接應的,司機那就是黃磊了。她剛才來的時候車子背對着她,看不見司機。

吳大概還是不大信任他們,怕他們太嫩,會出亂子帶累人。他不見得一個人單槍匹馬在上海,但是始終就是他一個人跟鄺裕民聯絡。

許了吸收他們進組織。大概這次算是個考驗。

「他們都是差不多槍口貼在人身上開槍的,哪像電影里隔得老遠瞄準。」鄺裕民有一次笑着告訴她。

大概也是叫她安心的話,不會亂槍之下殃及池魚,不打死也成了殘廢,還不如死了。

這時候到臨頭,又是一種滋味。

上場慌,一上去就好了。

等最難熬。男人還可以抽煙。虛飄飄空撈撈的,簡直不知道身在何所。她打開手提袋,取出一瓶香水,玻璃瓶塞連着一根小玻璃棍子,蘸了香水在耳垂背後一抹。微涼有棱,一片空茫中只有這點接觸。再抹那邊耳朵底下,半晌才聞見短短一縷梔子花香。

脫下大衣,肘彎裏面也搽了香水,還沒來得及再穿上,隔着櫥窗里的白色三層結婚蛋糕木製模型,已見一輛汽車開過來,一望而知是他的車,背後沒馱著那不雅觀的燒木炭的板箱。

她撿起大衣手提袋,挽在臂上走出去。司機已經下車代開車門。易先生坐在靠里那邊。

「來晚了,來晚了!」他哈著腰喃喃說着,作為道歉。

她只看了他一眼。上了車,司機回到前座,他告訴他「福開森路」。那是他們上次去的公寓。

「先到這兒有爿店,」她低聲向他說,「我耳環上掉了顆小鑽,要拿去修。就在這兒,不然剛才走走過去就是了,又怕你來了找不到人,坐那兒傻等,等這半天。」

他笑道:「對不起對不起,今天真來晚了——已經出來了,又來了兩個人,又不能不見。」說着便探身向司機道:「先回到剛才那兒。」早開過了一條街。

她噘著嘴喃喃說道:「見一面這麼麻煩,住你們那兒又一句話都不能說——我回香港去了,托你買張好點的船票總行?」

「要回去了?想小麥了?」

「什麼小麥大麥,還要提這個人——氣都氣死了!」

她說過她是報復丈夫玩舞女。

一坐定下來,他就抱着胳膊,一隻肘彎正抵在她**最肥滿的南半球外緣。這是他的慣技,表面上端坐,暗中卻在蝕骨**,一陣陣麻上來。

她一扭身伏在車窗上往外看,免得又開過了。車到下一個十字路口方才大轉彎折回。又一個U形大轉彎,從義利餅乾行過街到平安戲院,全市唯一的一個清潔的二輪電影院,灰紅暗黃二色磚砌的門面,有一種針織粗呢的溫暖感,整個建築圓圓的朝里凹,成為一鈎新月切過路角,門前十分寬敞。對面就是剛才那家凱司令咖啡館,然後西伯利亞皮貨店,綠屋夫人時裝店,並排兩家四個大櫥窗,華貴的木製模特兒在霓虹燈后擺出各種姿態。隔壁一家小店一比更不起眼,櫥窗里空無一物,招牌上雖有英文「珠寶商」字樣,也看不出是珠寶店。

他轉告司機停下,下了車跟在她後面進去。她穿着高跟鞋比他高半個頭。不然也就不穿這麼高的跟了,他顯然並不介意。她發現大個子往往喜歡嬌小玲瓏的女人,倒是矮小的男人喜歡女人高些,也許是一種補償的心理。知道他在看,更軟洋洋地凹著腰。腰細,婉若游龍游進玻璃門。

一個穿西裝的印度店員上前招呼。店堂雖小,倒也高爽敞亮,只是雪洞似的光塌塌一

無所有,靠里設著唯一的短短一隻玻璃櫃枱,陳列著一些「誕辰石」——按照生日月份,戴了運氣好的,黃石英之類的「半寶石」,紅藍寶石都是寶石粉制的。

她在手提袋裏取出一隻梨形紅寶石耳墜子,上面碎鑽拼成的葉子丟了一粒鑽。

「可以配,」那印度人看了說。

她問了多少錢,幾時有,易先生便道:「問他有沒有好點的戒指。」他是留日的,英文不肯說,總是端著官架子等人翻譯。

她頓了頓方道:「幹什麼?」

他笑道:「我們不是要買個戒指做紀念嗎?就是鑽戒好不好?要好點的。」

她又頓了頓,拿他無可奈何似地笑了。「有沒有鑽戒?」

她輕聲問。

那印度人一揚臉,朝上發聲喊,嘰哩哇啦想是印度話,倒嚇了他們一跳,隨即引路上樓。

隔斷店堂後身的板壁漆奶油色,靠邊有個門,門口就是黑洞洞的小樓梯。辦公室在兩層樓之間的一個閣樓上,是個淺淺的陽台,俯瞰店堂,便於監督。一進門左首牆上掛着長短不齊兩隻鏡子,鏡面畫着五彩花鳥,金字題款:「鵬程萬里巴達先生開業誌喜陳茂坤敬賀」,都是人送的。還有一隻

橫額式大鏡,上畫彩鳳牡丹。閣樓屋頂坡斜,板壁上沒處掛,倚在牆根。

前面沿着烏木欄桿放着張書桌,桌上有電話,點着枱燈。

旁邊有隻茶几擱打字機,罩着舊漆布套子。一個矮胖的印度人從圈椅上站起來招呼,代挪椅子;一張蒼黑的大臉,獅子鼻。

「你們要看鑽戒。坐下,坐下。」他慢吞吞腆著肚子走向屋隅,俯身去開一隻古舊的綠毯面小矮保險箱。

這哪像個珠寶店的氣派?易先生面不改色,佳芝倒真有點不好意思。聽說現在有些店不過是個幌子,就靠囤積或是做黑市金鈔。吳選中這爿店總是為了地段,離凱司令又近。剛才上樓的時候她倒是想着,下去的時候真是瓮中捉鱉——他又紳士派,在樓梯上走在她前面,一踏進店堂,旁邊就是櫃枱。櫃枱前的兩個顧客正好攔住去路。不過兩個男人選購廉價寶石袖扣領針,與送女朋友的小禮物,不能斟酌過久,不像女人蘑菇。要扣準時間,不能進來得太早,也不能在外面徘徊——他的司機坐在車子裏,會起疑。要一進來就進來,頂多在皮貨店看看櫥窗,在車子背後好兩丈處,隔了一家門面。

她坐在書桌邊,忍不住回過頭去望了望樓下,只看得見櫥窗,玻璃架都空着,窗明幾淨,連霓虹光管都沒裝,窗外行人路邊停著汽車,看得見車身下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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